**《一根烟的教训》**
**(扩写版,约6000字)**
**第一章 偷梁换柱**
岭南的三月,是被湿漉漉的雾气包裹的时节。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,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灰蒙蒙的屋顶,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闷热的铁锈味儿。庄聪明蹲在自家老式单元楼的玄关处,笨拙地系着他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带。鞋带有点毛糙,总是不听话地打滑。他低着头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一半是因为闷热,一半是心里揣着事——昨晚数学小测那刺眼的“58”分像块烙铁,烫得他心神不宁。
就在他第三次试图把松散的鞋带重新系紧时,鞋柜上方一抹冰冷的银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的视线。那是父亲的打火机,一个沉甸甸的Zippo,外壳磨得有些发亮,边缘刻着模糊不清的花纹,据说是父亲年轻时某个工友送的。它随意地躺在蒙尘的鞋柜表面,旁边,是半包被揉捏得皱巴巴的“牛仔”牌香烟。烟盒上那个戴着宽檐牛仔帽的男人,一如既往地眯着眼,对着虚无的空气,吐出一个潇洒而完美的烟圈,仿佛置身于无拘无束的旷野,而非这逼仄潮湿的楼道。
“每天一袋烟,快活似神仙。”——父亲庄立友沙哑又带着点自得的声音,仿佛就在耳边响起。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,如同焊在了舌尖上。无论清晨睡眼惺忪地刷牙,满嘴泡沫时叼着烟,火星子危险地在毛巾边缘跳跃;还是晚饭后瘫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,对着电视里咿咿呀呀的粤剧吞云吐雾;甚至在修理他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旧摩托时,油腻的手指间也必定夹着一点猩红。那烟雾,早已浸透了家里的每一寸墙壁,每一件家具,甚至庄聪明校服的纤维里。
此刻,看着那半包皱巴巴的诱惑,庄聪明喉咙里一阵发干。一种混杂着叛逆、好奇和对父亲“神仙”姿态的莫名向往,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心脏。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,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玄关里显得格外清晰。鬼使神差地,他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——厨房里传来母亲刷洗碗筷的哗啦水声,父亲的鼾声则从紧闭的卧室门缝里隐隐透出。心跳如擂鼓,手指却异常敏捷。他一把抓起那半包“牛仔”和冰凉的打火机,几乎是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层,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,又像是一枚通往神秘世界的钥匙。拉上拉链的瞬间,他感觉手心全是汗,后背也湿了一片。
雨,就在他踏出家门的刹那,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室蒙尘的玻璃窗上,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。广播里传来教导主任带着电流杂音的通知:“因天气原因,今日早操取消!”短暂的寂静后,教室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。沉闷的周一早晨,这突如其来的“恩赐”足以点燃少年们的热情。
然而,庄聪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。他僵坐在座位上,书包沉重地压在腿上,隔着薄薄的布料,仿佛能感觉到夹层里那硬邦邦的打火机和柔软的烟盒轮廓。掌心又开始黏糊糊地出汗,胃里也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青蛙。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,一次次瞟向走廊尽头那个阴暗的角落——男厕所的方向。
“现在不去,等会儿刘强那帮人又要霸占厕所了。”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催促。刘强是他们班乃至年级都有名的“刺头”,纠集着几个同样不爱学习的男生,课间厕所就是他们的“议事厅”和“吸烟室”。庄聪明不止一次撞见过他们躲在隔间里吞云吐雾,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。他不想和他们打照面,更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书包里的秘密。
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他。他猛地捂住肚子,眉头紧锁,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,对着同桌低声嘟囔了一句:“哎哟,肚子疼…得去厕所。”不等同桌反应,他便抓起书包,弓着腰,像只受惊的虾米,飞快地溜出了教室后门。
走廊里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拖把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。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厕所,反手插上最里面那个隔间的插销。狭小的空间里,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,发出滋滋的电流声。外面的雨声被隔绝,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。他靠在冰凉的隔板上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。手抖得厉害,拉了几次才拉开书包拉链,摸索着掏出了那半包烟和打火机。
撕开烟盒那层薄薄的塑料纸,发出细微的“嘶啦”声,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他学着父亲的样子,笨拙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细细的白色烟卷。烟纸的触感有些陌生。他深吸一口气,拇指用力按下打火机的滚轮。
“咔嗒!”
一声脆响,橙黄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老高!毫无经验的他被吓了一跳,手一抖,火苗几乎燎到了额前的刘海,一股焦糊味瞬间钻进鼻孔。他慌忙稳住手,凑近火苗,学着父亲深吸了一大口——
“咳咳咳!咳咳咳咳……”
辛辣、滚烫、带着浓重焦油味的烟雾,如同一把烧红的钢针,猛地刺入喉咙,直冲鼻腔和脑门!剧烈的咳嗽瞬间爆发,呛得他眼泪鼻涕横流,眼前阵阵发黑,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夹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松,那点燃的烟头带着一点猩红,“啪”地一声掉进了蹲便器的水里,滋地冒起一股带着焦臭味的白烟,旋即熄灭。小小的隔间里,顿时充满了刺鼻的混合气味。
“庄聪明!你果然在这儿!”隔板外,突然炸响一个熟悉又带着夸张得意腔调的怪叫声,是刘强!紧接着是几个男生起哄的哄笑。“好家伙,躲这儿开小灶呢?抽的啥牌子?让哥们儿也尝尝鲜?啧,味儿够冲的啊!”刘强用力拍打着薄薄的隔板门,发出“砰砰”的闷响,“开门!快开门!不然我告诉李老师你在这儿抽烟!”
庄聪明如遭雷击,瞬间僵在原地。呛咳带来的眼泪还糊在脸上,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,沉到了谷底。完了!书包、打火机、那半包烟……一切都暴露了!恐惧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
**第二章 薯条陷阱**
办公室的门被刘强粗鲁地推开,庄聪明像只被押解的囚犯,垂着头,被推搡着走了进来。一股混合着粉笔灰、旧报纸和消毒水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。班主任李老师正伏案批改作业,闻声抬起头。她四十岁上下,戴着一副细框眼镜,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,扫过庄聪明惨白的脸和紧抓在身前的书包带,最后落在刘强那副幸灾乐祸的脸上。
“李老师!庄聪明在厕所抽烟!被我抓个正着!”刘强抢先告状,声音洪亮,带着邀功的兴奋。
李老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结,脸色阴沉得如同窗外的积雨云。她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红笔,目光沉沉地钉在庄聪明身上。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,压得庄聪明几乎喘不过气,头垂得更低了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“书包。”李老师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庄聪明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几乎是机械地,把书包递了过去。李老师拉开拉链,动作精准而冰冷,手指径直探入夹层。当那半包皱巴巴的“牛仔”烟和银色的Zippo打火机被掏出来,“啪”一声轻响放在她光洁的办公桌上时,庄聪明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。
李老师没有看那两样东西,而是站起身,走到靠墙的一个文件柜前,打开了最下面的一个抽屉。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硕大的玻璃罐子。
罐子被放在了办公桌中央,刺眼的光线下,里面的东西清晰得令人心悸——那是几十根长短不一、被水浸泡得发黄发胀、甚至长出了灰绿色霉菌的香烟!它们扭曲缠绕在一起,像一罐阴森恐怖的毒蛇标本,无声地散发着陈腐、绝望的气息。
“去年,”李老师的声音冰冷而清晰,手指轻轻敲了敲冰冷的玻璃罐壁,发出“笃笃”的轻响,“张小雨,就在操场后面的那棵大榕树下抽烟。烟头没掐灭,引燃了地上的枯叶,风一吹…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庄聪明和刘强惊惧的脸,“半棵百年老榕树,烧成了焦炭。他家里赔光了积蓄,他也被开除了。这就是代价。”她的手指移开罐子,直直指向庄聪明,“伸手!”
庄聪明浑身一颤,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。指甲盖边缘,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焦黄色痕迹——那是他慌乱中试图掐灭烟头时烫到的。
“伸出来!”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容抗拒的严厉。
庄聪明闭了闭眼,认命般地、极其缓慢地伸出了微微颤抖的右手。手指因为紧张而蜷缩着。
“你爸,”李老师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他晚上咳起来,整栋楼都听得见!那声音,像破风箱,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!你以为抽烟很酷?很男人?”她的语速越来越快,带着痛心和愤怒,“那是在慢性自杀!是在往你的肺里灌黑泥!是在给你身边的人放毒气!” 她猛地伸出手,动作快如闪电,一把掰开了庄聪明死死蜷缩的手指!
一股淡淡的、混杂着焦油和薄荷脑(香烟过滤嘴的味道)的烟草气息,顽固地从他汗湿的掌纹缝隙里渗透出来,弥漫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。这气味,成了无声却最有力的证据。庄聪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羞愧和恐惧让他几乎窒息。
就在这时,办公室虚掩的门被推开了。校长背着手,踱着方步走了进来。他是个头发花白、身材微胖的老头,脸上总是带着和煦的笑意,但眼神却异常锐利。他身后跟着一个耷拉着脑袋、满脸沮丧的低年级学生王小明。
“李老师,忙着呢?”校长笑眯眯地打招呼,目光扫过桌上的烟、打火机、玻璃罐,以及庄聪明那只被掰开的手,眼神微微一凝,但笑容不变。他转向王小明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、金黄色的薯条,大概是刚从教师食堂顺来的。
“王小明,看着我。”校长清了清嗓子,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,极其“优雅”地捏住了那根薯条的中段,举到与视线平齐的位置。那姿势,精准地模仿了成年人夹烟的经典动作。“上次你在小卖部后面偷吃辣条,被教导主任抓到时,是不是就用的这个姿势?”他一边“示范”,一边语重心长地说,“小小年纪,这手势学得倒是挺标准嘛!”
王小明羞愧地低下了头。
校长转过身,目光落在庄聪明身上,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慈祥的笑容,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从未存在。他走到自己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,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纸碟,里面盛着七八根刚炸好、还冒着热气的金黄薯条。
“来,庄聪明同学,”校长把碟子推到庄聪明面前,语气轻松得像在拉家常,“别紧张,站了半天也累了。边吃边聊,咱们就随便聊聊。”
办公室里一片寂静。李老师抱着手臂,冷眼旁观。刘强在门口探头探脑。王小明也好奇地偷瞄着。
庄聪明看着眼前诱人的薯条,肚子确实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。紧张和羞愧让他口干舌燥,喉咙发紧。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、长期模仿父亲形成的肌肉记忆——下意识地伸出右手,用食指和中指,自然而然地夹起了一根薯条!动作流畅,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“熟练”。
就在那根薯条快要送到他嘴边的一刹那!
“啪!”
校长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!巨大的声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!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严厉和痛心!
“还说没抽烟?!嗯?!”校长的声音如同惊雷,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炸响。他指着庄聪明那只夹着薯条、僵在半空的手,目光如炬,直刺人心,“哪个规规矩矩的孩子,会像你这样拿薯条?!这手势,这动作,是从哪里学来的?!啊?!”
庄聪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,夹着薯条的手指一抖,那根金黄的薯条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摔成了两截。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,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冰冷的绝望。李老师看着地上那两截薯条,又看看庄聪明惨白的脸,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办公室的门被“砰”地一声撞开了。庄立友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,头发凌乱,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衬衫扣子扣错了一颗,显然是接到电话后匆忙赶来的。他黝黑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汗水和压抑不住的怒火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儿子。
“小兔崽子!反了你了!”庄立友怒吼一声,蒲扇般的大手抡起来,带着风声就朝庄聪明扇去!那架势,恨不得一巴掌把儿子拍进墙里。
“老庄!老庄!冷静!”校长反应极快,一个箭步上前,结实的身躯挡在了庄聪明前面,稳稳抓住了庄立友的手腕。他的力气不小,庄立友挣扎了一下,竟没能挣脱。
“孩子有错,要教育,打解决不了问题!”校长沉声说道,目光却意有所指地、缓缓下移,落在了庄立友鼓鼓囊囊的裤兜上——那里,清晰地顶出了一个方形硬物的轮廓,甚至有一小截印着牛仔帽图案的烟盒,从兜口顽强地探了出来。
“老庄啊,”校长的声音放得很低,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沧桑感,他拍了拍庄立友的胳膊,又指了指那个鼓囊的裤兜,“孩子,就是一面镜子啊。你照照看,镜子里是谁?”
庄立友顺着校长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裤兜,又猛地抬头看向儿子那张惊恐、羞愧又带着一丝倔强的脸,最后迎上校长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。他脸上暴怒的表情瞬间凝固,继而变得无比复杂,一阵红一阵白。那只高高举起的手,终于,慢慢地、无力地垂落下来。办公室里的空气,沉重得如同灌了铅。
**第三章 赛车谜局**
回家的路,沉默得可怕。庄立友跨上他那辆除了喇叭不响、浑身都哐当作响的老旧摩托车,动作粗暴。庄聪明默默地爬上后座,紧紧抓住冰冷的后座铁架,指尖发白。
摩托车引擎发出疲惫的嘶吼,冲入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。车轮碾过一个浑浊的水洼,泥浆高高溅起,糊了庄聪明一脸,冰冷而肮脏。他不敢擦,只是僵硬地坐着,视线越过父亲宽厚的、被雨水打湿的肩膀,落在后视镜里。
镜子里,父亲的后脖颈上,几条粗大的青筋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暴凸出来,像几条扭曲的蚯蚓,随着摩托车的颠簸微微跳动。雨水顺着他的发梢、鬓角不断滴落,混合着汗水。
“老子起早贪黑,累得像条狗!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!你他妈倒好!好的不学,学抽烟?!” 庄立友的声音被呼啸的风撕扯得破碎,每一个字却像冰雹一样狠狠砸在庄聪明的耳朵里、心上。“那玩意儿是你能碰的吗?!那是毒!是穿肠烂肺的毒药!你是不是也想学你老子,咳得背过气去才甘心?!啊?!” 他的吼声里,除了愤怒,更深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后怕。
庄聪明死死咬住下唇,咸涩的雨水和泥浆流进嘴角。他没有辩解,也无法辩解。书包里那半包烟和打火机早已被没收,但他感觉那呛人的烟味仿佛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皮肤,洗刷不掉。
晚饭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。狭小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,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。母亲周玉芬默默地盛着饭,眼角的红痕未消,显然刚哭过。她把一盘刚出锅、炸得金黄酥脆的薯条放到桌子中央——这是庄聪明平时最爱吃的。
庄聪明低着头,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味同嚼蜡。
突然,庄立友的筷子伸向了那盘薯条。在庄聪明愕然的目光中,父亲抽出了一根最长最直的薯条。然后,在死寂的餐桌上,庄立友当着妻儿的面,用一种极其缓慢、刻意模仿的姿态,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,捏住了薯条的中段——和校长、和他自己平时夹烟的姿势,一模一样!
“庄聪明,”庄立友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,他捏着那根薯条,仿佛捏着一根点燃的香烟,直直指向儿子的脸,“你给我听好了!你要是再敢碰一下那玩意儿……” 他手上猛地用力,想要狠狠折断薯条以作威胁!
“咔嚓!”
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。
然而,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那根炸得外酥里嫩的薯条,并没有在他指尖处应声而断,而是脆弱地从中间直接断成了两截!一截掉在油腻的桌面上,一截还捏在庄立友微微发抖的手指间。
庄聪明下意识地抬头,目光没有落在断裂的薯条上,而是死死盯住了父亲那只捏着半截薯条的手——那只布满老茧、指关节粗大、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机油污垢的手,此刻,正难以抑制地、细微地颤抖着!那颤抖,不是因为用力,更像是一种源自深处的、神经质的、无法控制的颤动。
空气凝固了。周玉芬放下碗筷,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。庄立友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,再看看桌上那半截薯条,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一种混杂着挫败、羞恼和难以言说的情绪一闪而过。他猛地将手里那半截薯条狠狠拍在桌子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,然后抓起桌上的廉价白酒瓶,对着瓶口猛灌了一大口,呛得自己连连咳嗽,那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深夜,庄聪明被一阵压抑的、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闷咳声惊醒。那咳嗽声断断续续,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每一次都带着要将五脏六腑撕裂的力道,却又被强行压抑着,变成一种痛苦的呜咽。
他赤着脚,悄无声息地走到卧室门口,轻轻拉开一条缝隙。客厅里没有开灯,只有阳台方向透进一片清冷的月光。
月光勾勒出一个蹲在地上的、佝偻的背影——是庄立友。他背对着客厅,面对着阳台外沉沉的夜色。一点猩红的光,在他指间明明灭灭,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。每一次明灭,都伴随着一阵更加剧烈的、仿佛要把肺管子咳出来的闷咳,那声音被死死闷在胸腔里,像一台濒临散架的老旧风箱在绝望地抽动。
月光无声地流淌,照亮了阳台水泥地上一小片区域。那里,散落着十几个烟蒂,有的被碾得粉碎,有的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。而在这些烟蒂中间,赫然躺着两个相对完整的烟头,过滤嘴的末端,清晰地印着两抹暗红色的、已经干涸的口红印——那是母亲周玉芬上夜班前留下的印记。
庄聪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瞬间停止了跳动。他扶着门框,指甲深深掐进了木头里。父亲那佝偻的、被烟瘾和咳嗽折磨的背影,地上那些刺眼的烟蒂和母亲的口红印,月光下弥漫的无形绝望……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无比沉重的画面,重重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,灼痛了他的神经。
第二天课间,走廊里闹哄哄的。刘强带着他那惯有的、带着挑衅的笑容凑了过来,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庄聪明一下,然后随手将一个小纸盒扔进他怀里。
“喏,怂包,”刘强嗤笑一声,语气满是轻蔑,“连根烟都抽不利索,浪费好东西!火柴,拿着!再试试?别连点火都怕,丢人现眼!”
那轻飘飘的“怂包”二字,像火星溅进了油桶。昨夜目睹的一切——父亲的痛苦、母亲的无奈、地上带口红印的烟头、自己那无法洗脱的耻辱感——瞬间化作了汹涌的怒火,冲垮了理智的堤坝!
庄聪明猛地抬头,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。他一把抢过那盒火柴,动作快得惊人!几乎是同时,“嚓!”的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!一根火柴被他狠狠地划燃,炽烈的火苗猛地窜起,带着一股硫磺的刺鼻气味!
他根本没有任何犹豫,手臂猛地向前一送!那跳跃的、贪婪的火苗,几乎是贴着刘强的鼻尖掠过!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!
“啊——!”刘强猝不及防,吓得怪叫一声,猛地向后跳开,脸上瞬间褪尽血色,只剩下惊恐。
周围的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,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惊恐的尖叫,哗啦一下散开,形成一个以庄聪明和刘强为中心的真空地带。
“你再告状试试?!”庄聪明举着那根燃烧的火柴,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和不顾一切。燃烧的火柴棍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着,小小的火焰在空气中疯狂跳跃、扭曲。
就在这失控的瞬间,透过那跳跃的火光,庄聪明仿佛在刘强惊恐扭曲的脸上,清晰地看到了另一张脸——一张因暴怒而扭曲、青筋暴跳的脸!那是父亲的脸!昨夜在月光下痛苦咳嗽的背影,与眼前这暴怒的幻影瞬间重叠!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,浇灭了他心中那团邪火。他的手猛地一抖,那燃烧的火柴棍再也握不住,带着一点绝望的红光,直直地掉落下去,不偏不倚,正好掉进了旁边排水沟浑浊的积水中。
“滋……”一声微弱的轻响,火苗瞬间熄灭,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,袅袅升起,很快消散在喧闹的空气中。只剩下庄聪明站在原地,脸色惨白如纸,举着火柴盒的手还在微微颤抖。刘强捂着鼻子,惊魂未定地看着他,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挑衅,而是深深的忌惮和不解。周围的同学鸦雀无声,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。
**第四章 破茧时刻**
再次站在校长室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前,庄聪明的心境已与上次截然不同。没有了被抓现行的惊恐和抵赖的侥幸,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、混杂着悔悟、痛苦和某种决绝的东西。他深吸一口气,没有等李老师催促,主动抬手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里面传来校长沉稳的声音。
推开门,依旧是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消毒水的味道。但这一次,空气里还隐约飘荡着一丝……薯条的油香?庄聪明的目光扫过校长的办公桌,果然,那个熟悉的白色小纸碟又出现了,里面放着几根金黄的薯条。
校长抬起头,看到是他,脸上没有惊讶,只是放下手中的报纸,摘下了老花镜,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。
庄聪明没有等校长开口,径直走到办公桌前。他没有看那碟薯条,而是伸出双手,掌心向上,十指张开,平平稳稳地放在了光滑的桌面上。这个动作,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坦然。
“校长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但很清晰,目光没有闪躲,而是落在了校长那只大搪瓷茶杯里沉沉浮浮的几粒红枸杞上,“上回您说得对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积蓄勇气,然后抬起头,直视着校长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:“我爸……他半夜咳嗽,咳得……” 喉咙有些发紧,他用力吞咽了一下,“咳得……真的像……像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一样……整栋楼都听得见……我……我听着……” 后面的话哽住了,少年的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。
校长脸上的平静被打破了。他显然没料到庄聪明会主动提起这个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,随即是深沉的动容。他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摊开、眼圈发红的少年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。
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。校长缓缓站起身,没有走向薯条碟,而是走到了办公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、刷着绿漆的老旧铁皮文件柜前。他没有开上面的锁,而是蹲下身,拉开了最下面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。
里面没有文件,也没有香烟罐。校长从里面捧出来的,是一沓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、已经泛黄发脆的老照片。他拿着照片走回桌前,解开橡皮筋,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,递到庄聪明面前。
照片上,是九十年代特有的那种模糊质感。背景似乎是某个喧闹的街头,横幅和标语林立。照片中央,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、理着小平头、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,正高高举着一块硬纸板做的标语牌,对着镜头咧着嘴,笑得阳光灿烂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。标语牌上用粗黑的毛笔写着几个大字:“**拒绝烟草,珍爱生命!**”
“这个愣头青,”校长指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,嘴角浮现出一丝追忆的微笑,眼神却异常复杂,“就是我。”
庄聪明震惊地看着照片,又看看眼前头发花白、面容慈祥的校长,实在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。
校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,目光变得悠远而沉重。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,声音低沉下来:“那时候,喊口号,发传单,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,热血沸腾……可是,太晚了。”他抬起头,目光穿过庄聪明,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。
“我爸,抽了三十年的烟。从我记事起,他手指就熏得焦黄,咳嗽声就没停过。后来……他走的时候,才五十出头。”校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最后那段时间,他躺在病床上,瘦得脱了形,喉咙里全是瘤子,堵得严严实实,连水都咽不下去,更别说说话了……”
校长停顿了很久,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。他伸出手,缓缓地、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喉咙上,眼神痛苦地聚焦在庄聪明脸上。
“他就那么死死地……抓着我的手……按在他这里……”校长的指尖深深陷入自己脖颈的皮肤,声音压抑到了极致,“按在他那全是瘤子的喉咙上……他看着我,眼睛里全是……全是说不出来的话……全是……悔啊!”
最后两个字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庄聪明的心上。他看着校长那只按在喉咙上的、布满老年斑的手,仿佛能感受到照片里那个少年父亲临终时绝望的力量和无边的悔恨。一股强烈的酸楚直冲鼻尖,视线瞬间模糊了。他终于明白了校长办公室里那个泡着发霉香烟的玻璃罐,明白了那碟薯条背后的深意。那不是惩罚,是血淋淋的警示,是来自地狱边缘的呼喊。
几天后,活动课时间。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灼人的热力,慷慨地洒在操场上。全校师生列队站在国旗下。气氛有些不同寻常,窃窃私语声像微风一样拂过。
庄聪明独自一人站在国旗下临时搭建的小讲台后面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——正是李老师办公室里那个装着发霉香烟的玻璃罐!罐子里的“毒蛇”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。他的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膛,手心全是汗,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。他能感觉到台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,有好奇,有疑惑,也有刘强那伙人毫不掩饰的嘲笑目光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抬起头,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。他看到了李老师鼓励的眼神,看到了校长站在队伍最后方,对他微微颔首。他清了清嗓子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去,虽然还有些发颤:
“同学们……抽烟……不会让你变成神仙!”他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,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,“它只会让你的手指变黄!让你的牙齿变黑!让你的校服……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臭味!”他举起那个沉重的玻璃罐,里面的发霉香烟随着他的动作翻滚,“它只会让你的肺……像这里面泡烂的东西一样!变黑!变烂!最后……咳出血来!”
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交头接耳,刘强脸上的嘲笑也僵住了,眼神闪烁不定。
“还有!”庄聪明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。他猛地放下玻璃罐,像一支离弦的箭,直接冲下了讲台!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拨开人群,径直冲向站在操场边缘、正皱着眉头抽烟、似乎随时准备离开的父亲——庄立友!
庄立友显然没料到儿子会突然冲过来,更没想到他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!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烟藏到身后。
但庄聪明的动作更快!他一把死死拽住了父亲那只夹着烟的手腕!少年的力量出奇地大,眼神里燃烧着倔强的火焰,声音响彻整个操场:“爸!你答应过我的!你答应过的!!”
众目睽睽之下!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!庄立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!羞恼、尴尬、愤怒、还有一丝被儿子当众逼到墙角的狼狈,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。他想甩开儿子的手,想呵斥他,但在儿子那双燃烧着痛苦、期待和不容置疑的眼睛里,在全校师生无声的注视下,在那片象征着某种集体意志的寂静中,他挣扎的力量迅速消退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一秒,两秒……
庄立友猛地低下头,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。他那只被儿子抓住的手,剧烈地颤抖着。然后,在几千道目光的聚焦下,他那只空着的左手,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,猛地伸进自己鼓囊囊的裤兜里!
掏出来的,是那包熟悉的、印着牛仔帽的烟盒!里面还有大半包烟!
没有丝毫犹豫!庄立友手臂高高扬起,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包烟连同烟盒,狠狠地、决绝地砸向了操场边那个巨大的绿色塑料垃圾桶!
“哐当——!!!”
一声巨响!烟盒撞击桶壁的声音在寂静的操场上如同惊雷炸响!惊得栖息在操场边那棵古老榕树上的几只白鹭,扑棱棱地振翅高飞,洁白的翅膀掠过湛蓝的青空,留下一串清越的鸣叫。
整个操场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随即,不知是谁带头,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潮水般爆发开来,经久不息。
**尾声 烟雨青空**
毕业典礼那天,礼堂里人声鼎沸,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憧憬。庄聪明穿着洗得干干净净、熨得平平整整的校服,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花。他正和几个同学说笑着,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礼堂后方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。
一个熟悉的身影蜷在那里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——是刘强。他背对着人群,低着头,肩膀微微耸动。庄聪明敏锐地看到,刘强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,正对着墙角的地面,一点微弱的火光一闪而逝,随即飘起一缕淡淡的青烟。他似乎在用打火机烧着什么小虫子。
庄聪明犹豫了一下,跟同学打了个招呼,走了过去。脚步声惊动了刘强,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,脸上带着慌乱,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——是一盒廉价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。
四目相对,气氛有些尴尬。刘强眼神躲闪,脸上有被抓包的窘迫,还有一丝残留的、习惯性的不服气。
庄聪明没有说话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。他想起厕所隔间里的初次被抓,想起走廊上那盒差点引发冲突的火柴,想起操场上刘强躲闪的眼神……他从自己崭新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——不是烟,而是一包包装鲜艳的水果味口香糖。
他轻轻一抛,口香糖划过一个弧线,准确地落在刘强怀里。
“别烧了,”庄聪明的声音很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、释然的笑意,“试试这个吧,比烟甜。”
刘强愣住了,低头看着怀里那包色彩缤纷的口香糖,又抬头看看庄聪明真诚的眼睛,脸上复杂的表情慢慢化开,最终,他有些别扭地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,默默地把口香糖揣进了兜里,顺手把那个廉价的打火机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。
回到家,推开阳台门,一股清新的、带着凉意的薄荷香气扑面而来。父亲庄立友正蹲在几个新摆的花盆旁边,笨拙地侍弄着。花盆里,几株嫩绿的薄荷冒出了尖尖的芽,在夏日的阳光下舒展着柔嫩的叶片。
“这玩意儿……”庄立友挠了挠他那头依旧有些蓬乱的短发,看着那些小小的绿芽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困惑和小心翼翼的期待,“真……真能治咳嗽?” 他说话时,虽然声音还有些沙哑,但那令人心悸的、撕心裂肺的闷咳声,确实很久没有在深夜响起了。
微风掠过阳台,吹拂着晾衣绳上挂着的几件刚洗好的衣物。庄聪明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子随风轻轻摆动。阳光透过湿润的布料,散发出淡淡的、洁净的柠檬洗衣粉的清香,丝丝缕缕,沁人心脾。那曾经如影随形、令人窒息的浓重烟味,终于彻底消散了,如同从未存在过。
“卖烟咯——‘牛仔’、‘红塔’、‘中华’——样样都有——”
楼下巷口,传来卖烟小贩那拖着长腔、日复一日的吆喝声,悠长而单调,仿佛是这个老旧社区永恒的背景音。
庄聪明抓起沙发上沉甸甸的书包,里面塞满了毕业的纪念册和老师布置的最后一点暑假作业。他拉开门,脚步轻快地冲下楼。
不是去买烟。
他是去给那个总爱用薯条抓抽烟学生、办公室里泡着一罐发霉香烟、讲起父亲临终时痛彻心扉的老校长送作业——顺便,也许还能告诉他,阳台上的薄荷,真的开始抽芽了。
巷口的阳光正好,穿过稀疏的梧桐叶,洒下点点光斑。庄聪明跑过那个推着自行车、吆喝着卖烟的小贩,带起一阵轻风。小贩疑惑地看了这个奔跑的少年一眼,继续他的吆喝。
跑进教师宿舍楼,熟门熟路地来到校长家门外。门虚掩着。庄聪明轻轻推开门,看到客厅里,老校长正戴着那副老花镜,眉头紧锁,对着手机屏幕戳戳点点,嘴里还小声嘀咕着:
“这个‘炸弹’表情是禁烟……这个‘骷髅头’太吓人了……这个‘绿叶’代表健康?……唉,这智能手机,比教一帮皮猴子还费劲……”
阳光透过窗户,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认真的侧脸上,暖洋洋的。那碟金黄的薯条,静静地放在茶几一角,散发着温暖的、食物的香气,不再是审讯的工具,而是成了岁月静好的一部分。
庄聪明站在门口,看着这一幕,无声地笑了。他把装着作业的文件袋轻轻放在门边的鞋柜上,没有打扰,转身悄悄地离开了。
六月的雨,总是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一场急雨过后,天空被洗刷得澄澈如镜,一碧如洗。湿润的空气中,薄荷的清凉气息若有若无,柠檬的芬芳在巷子里静静流淌。远处的青空之下,是被雨水洗得翠绿的、生机勃勃的世界。